文/潘彩霞
1966年,“右派代表”刘绍棠告别妻子曾彩美和三个孩子,从北京回到老家接受改造。这年,他30岁。
13岁开始发表作品,离开时,他是“神童作家”,风光无限;如今,他是“青年作家堕落的典型”,不仅创作权利被剥夺,长篇小说《金色的运河》也在付印前被退回,他被迫收拾行囊“大乱回乡”。
一场腥风血雨,让刘绍棠的命运与杨广芹有了交集。
刘绍棠
乌云镶上了金边
回村后,第一天上工时,刘绍棠对着群众鞠了一躬。没有人知道,队伍里,有个女孩心里一激灵。
多年后,她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形象:“穿一身劳动布料的衣服,戴一个大草帽,脚上穿的是黑松紧口塑料底的布鞋,高高大大,干干净净的,一看就是知识分子。”
女孩叫杨广芹,15岁,正读初二。政治运动波及校园,学校停课,她暂时回乡劳动。
从小,爷爷的运河故事伴她长大,对刘绍棠,她自然地敬仰崇拜。看到传说中的大作家突然如此落魄,她内心五味杂陈。
形势紧迫,人心惶惶,刘绍棠想借劳动麻痹自己,奈何体力和技能不如一个小脚放足的老太太。
亲人远离,前途无望,住在黑乎乎、冷冰冰的屋子里,他孤独又苦闷。
1968年,杨广芹正式离开学校,回到村里负责在菜园卖菜。
下工后,买菜人多,刘绍棠自觉地躲在最后,轮到他时,往往什么也没有了。
出于同情,杨广芹便提前给他把菜留好,有时,让他上门来取,有时,给他送到家中。
有一天,刘绍棠独自走在路上。对面,杨广芹走过来了,阳光下,她挎着柳条篮,两条大辫子有节奏地甩来甩去。
一时之间,他竟心跳加速,看呆了。
杨广芹
杨广芹只有17岁,她对政治没有兴趣,也不懂“右派”意味着什么,对刘绍棠,她从不躲避。
一来二去,交谈多了起来,不出工的时候,刘绍棠便经常去她家。在人生暗夜,她给了他温暖和安慰。
当他叹息“日子就像这个夜,挨不到天亮”时,她安慰他:“总有天亮的时候,你喜欢写就继续写吧。”
头顶的乌云顿时镶上了金边,在纸上,刘绍棠郑重地写下一个“琹”字。
他对她说:“这个‘琹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,因为我们都有一个琴字(刘绍棠的小名叫宝琴),我缺木,你姓木(杨是木字旁)。”
像桅顶一样给他希望
信念重新点燃,刘绍棠开始偷偷写小说。
一周后,描写校园爱情的小说《知己》写完了。岂料,杨广芹看完后,直言不讳地说:“这篇小说写得不好,离我们的生活特别远。”
刘绍棠也想写热爱的运河故事,可是他不敢,身边不时有人监视,如果被发现,会罪加一等。
“有什么不敢的,有什么事,我给你挡着!”杨广芹一句话,让他湿了眼眶。
几天后的上工路上,一看到杨广芹,刘绍棠就跑上来塞给她一张纸条。上面是六个字:我是你的阮湄。
“阮湄”,是《知己》中主人公的名字。他的意思很明显,希望他们互为知己。
从那以后,刘绍棠开始不停地给杨广芹写信,几乎每天都写。信不敢署名,如果哪天交不到她手上,他就偷偷撕掉,扔进运河,让流水带走那些思念和怅惘。
青年刘绍棠
19岁时,刘绍棠在父母催促下结婚、生子,对家庭,更多的是责任。而此刻,“芹妹子”的纯真善良、勇敢无畏触动了他的心。
从她身上,他获得了力量。一同砍玉米棒子时,只有望着她的身影,他才能把繁重的农活坚持下来。
刘绍棠把杨广芹当作精神依靠、力量源泉,得知家里给她安排相亲时,他紧张又害怕,恳求她说:“你答应我,不要走。”
尽管杨广芹从未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,但相处日久,他滚烫的心让她无法拒绝。她肯定地说:“你放心,我不走。”
刘绍棠立刻兴奋起来,他拿出未完成的《狼烟》手稿说:“有你支持,我就能写出好的小说,我会把这部残稿整理出来。”
受刘绍棠影响,杨广芹也开始读书写作。
四面漏风的小屋里,他们一起谈《静静的顿河》,谈鲁迅,谈到《红楼梦》时,他说她“像晴雯一样,率真可爱”。
刘绍棠作品
在杨广芹支持和陪伴下,刘绍棠不再自暴自弃,决定构思小说《桅顶》。
他动情地对她说:“你就是像桅顶一样给我希望的人。看到你,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,正当疲惫不堪、脚步沉重时,望见了前面一片清凉的柳荫,和柳荫深处恬静地开放着的小花,顿时思想晴朗,神清气爽起来。”
他为主人公起名“飘香”,意为“三秋桂子,十里飘香”。而她的小名,就叫“桂香”。
激动处,他说得滔滔不绝:
“在运河家乡这片天地间,我们在心灵上比谁都要接近。你那颗芳洁的心,直觉地理解我的好坏和功罪,公道而深情。你这个小小的人儿,对我有着奇大的潜移默化的作用……”
被他的话感动,杨广芹也无比振奋:“你好好写吧,我支持你!”
疲惫的身心得到安抚,笔下画卷徐徐展开。每写完几段,刘绍棠就念给杨广芹听。
她说不好的,他就立刻修改;她抚掌称赞时,他就高兴地绕着她转圈;她该离开了,他便恋恋不舍地盯着她。
从此,刘绍棠看到希望,有了方向:“我要在我们运河家乡的土地上,完成我少年时代的宏愿——写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。”
他将以杨广芹为主角,让她在小说中“更丰富,更放大,更完美,更可爱,更理想”。
刘绍棠
发乎性情止乎现实
因为家庭成分好,工作能力强,有文化基础,杨广芹被推选为广播员、团支部书记,村干部对她寄予厚望。
1973年,村里推荐她报考大学,条件是:“带头斗斗刘绍棠,政审就算通过了。”
杨广芹没有服从,换来的结果是:“再考察考察。”
第二年,第三年,同样如此。为了保护刘绍棠,她三次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。
刘绍棠得知后,痛苦地说:“我心里难过,我太难受了,太折磨人了!”
不顾流言蜚语、世俗压力,杨广芹照样去陪伴他,继续给他讲村里的故事,为小说增加灵感和素材。
刘绍棠无以为报,只有更勤奋地创作。写累了,他就看看她的照片。
有一天,刘绍棠深情地看着杨广芹,不禁脱口而出:“你当我的妻子吧!”
面对她的错愕,他解释道:
“在这个人世间,你有了一个知音知心的人,有了一个同呼吸同命运的人,有了一个在精神上比骨肉还亲的人,就像两棵枝干缠结、难解难分地生长在一起的合抱树。
两颗心贴在一起,连在了一起,铸成了一个。我是你精神上的丈夫,你是我精神上的妻子,完全理所当然,难道还有疑问吗?”
面对深情表白,杨广芹却很冷静:“我不同意,三个孩子,她一个人含辛茹苦,你对得住她?”
她知道,他们的爱,只能发乎性情,止乎现实。
刘绍棠与妻子、孩子
在杨广芹的鞭策和保护下,刘绍棠的文学事业没有荒废,他相继完成了《地火》《春草》《狼烟》三部长篇小说的初稿。
1979年,他重返文坛,回到北京。而那时,杨广芹已经是28岁的老姑娘了。
他依然渴望和她组建家庭,他在信中说:
“让我们不要轻言放弃,并要抓紧时间,爱得更心明,爱得更情深,以免最后像晴雯死前对贾宝玉的哭诉:早知如此,何必——空担个虚名。”
他甚至设想了婚后的理想生活:
“运河边上,几间明亮的小房,一座干净的院落,院里花木葱茏,藤萝架绿荫如伞。我们一同劳动、读书、写作、休息、娱乐,生儿育女。
你是我每一部作品和每一篇文字的第一读者,在家庭生活中,我要做一个很会心疼你的丈夫,你要做一个温柔明理的妻子,过一个科学、文明、卫生和现代的田园生活。”
可是,杨广芹宁愿空担个虚名。他需要时,她挺身而出;他命运好转,她悄声而退。
为了让他能够安心自己的事业和家庭,1980年底,她悄悄嫁人了。
得知消息后,刘绍棠非常生气,在信中,他气呼呼地说:
“你离开我,嫁给其他男人,如果那个男人待你还好,我的痛苦或许减轻一些,如果那个男人待你恶劣,我的心将痛苦得流血。”
他特意来到杨广芹的家,看到她生活幸福时,终于释然。
后来,他创作了小说《乡风》,里面那个被丈夫宠爱的娟妹子,原型就是杨广芹。
刘绍棠作品
“芹妹子”给了刘绍棠创作灵感,《蒲柳人家》出版后,一度引起文坛轰动,而那里面,就有杨广芹的影子。
他说:“我的乡土小说,多半取材于本村,人有原型,事有出处,芹妹子是亲历目睹的见证人,凡是我写的缺欠不足之处,她都帮我充实、丰富、饱满。”
凭借出色的作品,刘绍棠成为著名乡土文学作家,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外文,闻名世界。
而杨广芹,总是默默祝福,从不宣扬和他的关系。就连他的来信,她也一字不复。
1996年,收到刘绍棠重病的消息,杨广芹才回复了几十年来唯一的一封信:
“如果年龄能够交换,病体能代替,我愿接受病魔的挑战,替你战胜疾病,弥补你痛失的青春岁月……”
几个月后,刘绍棠去世。最后一封信中,他说:“我在儒林村的生活,你了解很多,希望你写一写,刊登出来。”
他的遗愿,她一直记着。2013年,《心安是归处——我和刘绍棠》出版,青春情感,苦难彷徨仍历历在目,所有的付出与成全,她无怨无悔。
心若安好,便是晴天。
刘绍棠与妻子曾彩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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