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了17年电影的演员余文乐,因为“青年陈永仁”、“暖男张志明”被观众熟悉,但他觉得反派角色同样有魅力。比如电影《蝙蝠侠》里的小丑,一个没有动机的反派,抱着“干吗那么严肃”的人生信念,崇尚绝对的混乱、无序和虚无。
在电影《狂兽》中,余文乐就演了个彻头彻尾的“反派”—黑帮渔民江贵成,信仰天后娘娘,相信金钱万能,为此杀人越货,最后抱着金子沉入水底。巨幅海报上,余文乐沉着脸,眼神凌厉,眉宇间透着狠劲。
谈到江贵成,他说,哪有什么正派反派之分,人人做事都有因可循。江贵成是为了讨生存,要找饭吃。“找饭吃没错啊,出发点没错,过程做错了。”余文乐对记者说,某种意义上,江贵成是纯粹的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纯粹。
2017年上映的另外两部电影中,余文乐扮演的角色也有类似的特质。电影《悟空传》和《一念无明》里,余文乐分别扮演冷面二郎神杨戬和躁郁症患者黄世东。他当“警察”当够了,要找点新鲜感。
出道第二年他便接拍电影《无间道》,扮演陈永仁—梁朝伟的青年时期。戏份不多,却被业内认定为“谢霆锋最有力的竞争者”“梁朝伟的接班人”。
未经历从龙套到主角的漫长苦熬,就有了代表作,又是在港片没落的年代,人人道他演艺生涯顺利。
“顺利吗?我发现真的是……”余文乐侧身转向身边的工作人员,紧皱眉头,“为什么每个人见到我都觉得我蛮顺利的”。他脱掉牛仔外套,背过身,淡淡地说:“我拍了80多部戏了,多少人拍几部就红了。”
电影《一念无明》预算200万港币,拍摄16天。这个零片酬演出的角色让余文乐首度入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。该片导演黄进称余文乐是被低估的演员,“如今终于让人看到他的演技”。
“被低估”或许缘于他那副永远又酷又松弛的模样,容易让人以为一切来得轻巧。
“不喜欢交代自己”
黄进第一次见余文乐时,已经写好了剧本。
余文樂正在香港佳隆片场拍摄《赌城风云》,黄进从张家辉、曾国祥那儿得知,余文乐当天会有一段时间,便去了片场。趁着余文乐等戏的间隙,黄进跟他说了故事,留下剧本。
第二天,黄进就收到余文乐参演的回复。“即使他很明白资金很少,甚至不一定能收到片酬,他还是很有兴趣一起讲好这个故事。我知道有幸运的地方,但很重要的是,他很爱这个故事。”黄进告诉记者。
因为电影《一念无明》,余文乐第一次走进香港的劏房,逼仄的走廊上密布着十几个房间,每个房间只有数平米,没有洗手间。步入其中,余文乐立刻感觉到压抑,心里起了变化,很快融入电影的情绪中。
《一念无明》色调灰暗,将香港底层社会的生活现状层次丰满地表现出来。上映至今,余文乐不敢看第二遍。有时坐飞机,时间漫漫,想点开重看,想想又作罢,“太难受了”。当然,也有不想让空姐觉得他自恋的缘故。
演员金燕玲对余文乐称赞有加,自谦她和曾志伟在片中的戏份都有爆发的段落,并不困难,整部戏最难演的是余文乐。
有一场戏,黄世东听到未婚妻在教会对他的控诉,情绪崩溃,冲进超市猛吃巧克力。“其实当时他的角色情绪是爆炸的,但又想要去控制,不能随意地发泄,所以他在表演中不能一味地‘放’,还要有‘收’,这让我感触非常深。”金燕玲接受媒体采访时说。
余文乐此前虽从未去过劏房,但从小在香港的钢筋水泥丛林中长大,也能感觉到压力重重。他的童年并不愉快。父母忙着做生意,他跟姨妈住,每周六晚上站在姨妈家门口,眼巴巴等着父母接自己回家,星期天晚上再哭哭啼啼地被送过来。
他一早明白“揾食不易”的道理。父母为了让哥哥出国念书,将家里的房子卖了。他不想增重家庭负担,高中毕业便出来工作,发誓要把家里卖掉的房子买回来。这个梦想不到30岁就实现了。
2016年,真人秀节目《我们相爱吧》中,余文乐和周冬雨坐缆车前往太平山顶。他说上一次坐缆车是和妈妈,那时他年幼,看着旁边的房屋,问道:“为什么人家的厨房都比我家大呢?旁边怎么会有楼的?长大了我要住这边。”妈妈叫他别做梦了。
这个梦想,他长大后也实现了。他戴着墨镜,伸手挠了挠耳背,不好意思地对周冬雨说,“男生都这样。”
人们不常提到他的心思和努力,他也习惯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带过,旺盛的好胜心和冲劲都被藏匿在一副无所谓的脸孔下。
但与余文乐合作了“志明春娇三部曲”的杨千知道,余文乐很努力,私下会为拍摄做大量准备工作,阅读资料,研究角色,分析人物性格、外形,连同生活细节,但在接受访问或宣传时,话却很少。
杨千对记者说,余文乐“先天多愁善感”,是一个“不喜欢交代自己”的人。“他都是默默付出的,他在现场,你可以看得出他已经准备好来开工的,你会感受到他的认真。”
为了《悟空传》20秒的出场镜头,余文乐闭关健身10个月。再说起这段经历,他还是一副酷酷的模样:“健身,完全是为了戏。”“结果?结果就是完成导演的要求。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好看,导演要求,我答应了,我就做。”
但纪录短片《余文乐的灵与肉》记下了过程的艰难。他的教练说他是“值得掌声的人”,因为“全世界只有2%的人能坚持一次做完1000个俯卧撑”,余文乐是那2%。
成果背后是严苛的体能训练,以及对糖分和淀粉的戒除。
晚餐只有6颗蓝莓,他就捡起来一颗一颗慢慢吃,仿佛嚼久一点能带来饱腹感;有一次,他练到快崩溃,忍不住偷吃了冰淇淋。纪录片中,他笑着解释自己当时流下的眼泪,“我不是哭,可能是太久没有糖分了,眼泪不由自主就流出来了……”
“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”
余文乐的演艺生涯有个足够漂亮的开局。
他天生明星相,五官精致。编剧柏邦妮说他有“黑曜石一般的眼瞳”,香港作家林燕妮则夸赞他的眼睛“亮晶晶的像琉璃弹子”,“在年轻男演员之中,24岁的余文乐是外形最好的一个”。
突出的外形让他高中暑假时在尖沙咀环街大道上被星探发现,拉入演艺圈。
2001年,二十出头的余文乐有了首部电影作品《忧忧愁愁的走了》,海报上写着“人气偶像余文乐初登大银幕之作”。同年,他去台湾拍摄偶像剧《爱情白皮书》,扮演气质忧郁但善解人意的男主角欧阳挂居。那是台湾偶像剧鼎盛的年代,他很快成为少女追捧的偶像。
天生好皮囊,出道就演男一号,余文乐的运气好到让人忌妒。但鲜有人知,他曾问老板自己能不能退出演艺圈,他不想干了。因为瞩目的姐弟恋失败,他从台湾拍完电视剧返港,一下飞机就被媒体层层围住。看客们理所当然地认为,他利用了艺人女友的名气为自己铺路。
“我明明待在家里啥都没做,天天都封面,每个礼拜都写我什么什么,做错了一些什么。那时候觉得我干吗要这样,我真的需要承受这种压力吗?天天在哭,门都不敢出。”余文乐参加访谈节目时曾回忆,他下楼吃东西,必须把帽子拉低,不敢看对方的眼睛,走过街道,被人认出,就会被骂一通脏话。
演艺生涯看似平顺,其实只是他对挫折避而不谈。一直到2016年,在《我们相爱吧》中,他才说起在台湾拍戏的艰难。他那时不会讲普通话,拿到剧本,抓着同剧组的彭于晏一边拍戏一边学,“他们睡觉,我还在拼剧本”。
出道第二年,余文乐接到了《无间道》。那时好莱坞影片进军中国,港片已现颓势。这部电影席卷了2003年香港金像奖,暂时挽救了下行的香港电影业。余文乐也真正声名鹊起。他戏份不多,但青年时期的陈永仁被警校“开除”,踏出校门一回头的画面至今是影迷们的心头好。
最初,余文乐并不是导演刘伟强心中的最佳人选,“你看看他,比梁朝伟高半个头,怎么演一个人”。但那次合作,余文乐给刘伟强留下好印象。他不懂演戏,就向刘伟强请教。刘伟强让余文乐去看梁朝伟怎么演,“他真的在家里看了100遍梁朝伟的演出”。
余文乐承认自己开局好,转而又说打球打四节,开局漂亮并不決定最后的输赢。他知道14年前的自己是特殊的例子,出道第二年就在大咖云集的《无间道》中占有一席之地。
“但是你拍《无间道》过后呢?”余文乐突然哈哈大笑,前俯后仰,像在自嘲,“有什么啊”,声音里的笑意渐渐消失,“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。”
“中间也吃过苦,中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。”当你以为他要吐吐苦水,他却话锋一转:“但是无所谓,好跟不好都是一个过程,没有不好,也不觉得好有多好。”
说归说,落差还是存在。14年前他才22岁,一炮而红,真以为从此星途顺遂了,甚至立下30岁前拿影帝的豪言。“以为飞了,结果一下子停机坪不行要回去,”他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,“所以那个时候不多想,就拍吧。”
“有些事不用一个晚上做完”
那就拍吧。
他非科班出身,就通过拍戏来学表演。他自嘲刚出道时演技烂,“你想有多烂,就有多烂”的那种,又跟媒体解释,拍这么多电影真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看到周润发、梁朝伟这些前辈,年轻时也拍过很多电视剧、电影,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磨练自己的演技。
那时港片没落,内地电影市场还没起来,香港艺人处境尴尬,个个辛苦。他以股票做类比,股市行情好,人人买入,人人赚钱,行情一不行,众人皆完蛋。为了给行内人制造工作机会,不少大咖主动凑钱拍戏。他虽有代表作,毕竟戏不多,又是新人,只能在家等。
于是,从男一号到只有一两个镜头的小角色,他不挑,有的拍就拍,勤奋高产。最多的时候,余文乐一年拍9部电影。一天工作20小时,香港地方小,他得以在不同剧组间来回串场,曾连续一周没进过家门。
甄子丹的《龙虎门》是余文乐的第一部功夫片。他小时候连架都没打过,只能和同剧演员谢霆锋一起,三更半夜在宾馆拼命练习,“片子在横店取景,横店把我们闷坏了。坐车出去得六个小时,甄子丹很严很凶,不过我们两个不怕死,打便打啦。”他撒娇般地对林燕妮说。
余文乐一直很感谢当年的伯乐刘伟强。2005年,刘伟强开拍《头文字D》,余文乐加盟,与周杰伦相识;2010年,周杰伦拍摄《熊猫人》,给余文乐打电话,他立刻飞去客串;2012年,接到刘伟强一通电话后,他连自己演什么都没问,就答应出演《血滴子》。
《血滴子》中,余文乐是杀红了眼的海都。他早就想演大反派,“从来不觉得自己帅,看着这张脸几十年,甚至有点讨厌,特别高兴看到它被变成别的样子”。导演彭浩翔向记者透露,余文乐不介意做脏造型,“他反而喜欢,整天喜欢一些没有那么干净、难看点的造型”。
余文乐总记得朋友告诉他的话:“你要记住,是你挑的这个工作,这个工作没有挑你,你不要跟我说这个那个,你今天随时可以放弃,无所谓。”
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“我要当演员是我的选择”。“就算余文乐告诉大家我不干了,你觉得明天有转变吗?这个演艺圈有改变吗?不会的,无所谓的。但是,你自己有没有所谓?那你有所谓的话,你就不要跟别人说很累,你不要给自己任何借口。”
或许是因为勤奋又重义气的性格,大导演们都青睐他,都愿给他留个角色。但难免给人留下缺乏个性的印象,虽眼熟,可除了《无间道》,再难说出余文乐塑造过的角色。
2006年,柏邦妮采访余文乐,直言他角色多,但给人印象深刻的不多。当年的对手谢霆锋凭借《线人》问鼎金像奖影帝时,余文乐还在主流外兜兜转转。
他一度被媒体称为“票房毒药”,但他就能用那副又酷又松弛的模样调侃自己:“周润发也当过票房毒药,那我应该是周润发的接班人了”。
演多了酷酷的角色,余文乐开始向往“爱情小品”,想拍一些简单、平和的故事,演一部真正打动人心的电影。他演过太多充满激情的角色,心里觉得累,“你要保持那个状态很不容易……没感觉了。”
可是爱情小品难拿奖。他倒无所谓,观众喜欢就好。那个想在30岁前拿影帝的人开导自己:“说到底,你这么年轻,不用这么急着去拿奖。要不然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做啊。”
这句话很熟悉,像极了电影《志明与春娇》中张志明的经典台词“有些事不用一个晚上做完”。这部豆瓣评分8.0的爱情小品在2010年找到余文乐。他演张志明,标准的港男,二十出头的普通上班族,穿衬衫搭配针织衫、松松垮垮的牛仔裤,闷骚、永远长不大,爱看美女,遇到喜欢的人会和对方聊,但又不太主动。
《无间道》8年后,余文乐终于有了新的代表作。余文乐告诉彭浩翔,他在过关的时候,工作人员对着他说:“张志明,你来北京拍照吗?”
彭浩翔认为,观众将对角色的感情移植到演员身上,用角色名称呼他,这是一个成功演员拥有的最重要的事。
余文乐也因此被与张志明画上等号。在人们的猜想中,余文乐就是一个普通的、闷骚的、玩世不恭的港男。偏偏他恰好有着易于模仿的着装风格和茫然的神情,尽管他多次辩解:“我不是张志明,我是在演张志明。”
张志明的原型其实是彭浩翔。
彭浩翔和余文乐都喜欢陶瓷,在片场经常聊起来。两人躲在角落,手指在手机上划动,津津有味地赏阅陶瓷照片,不时啧啧称赞:“你看,做得多漂亮。”演春娇的杨千总以为他俩在翻看黄色照片,聊一些“咸湿”之事。“其实不是。我们真的在看陶瓷,但是她不相信。没人相信我们两个是在看这些东西,每个人都觉得‘你们两个人躲在角落一定是在看黄色的东西’。”
形成自己的模样
彭浩翔一早就认识余文乐。他客串过电影《忧忧愁愁的走了》,觉得余文乐不错,一直想合作。后来在曼谷相遇,彭浩翔说起想拍的关于抽烟的戏,两人一拍即合。但当时,他们对这部戏都没有太大期望,纯粹当作玩,谁知竟连拍三部。
拍到第三部,彭浩翔、余文乐与杨千三人关系已经很亲密。彭浩翔感觉拍摄现场不像工作,反倒像“有人给你钱,让你们在这里玩”。
这种默契感很重要。志明与春娇系列,精彩之处不在于轰轰烈烈、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,而是“踏实的感觉”。杨千说,踏实就是“不用说很多话,从大家的眼神和生活的动态中都能看得出的那种亲密关系”。拍戏过程中,她和余文乐互相过招、拉扯,双方都能猜中对方的反应,“我相信这个就叫做默契”。
彭浩翔有时会突然发现,余文乐比他更了解自己。有一次,余文乐认为彭浩翔设计的某句对白有问题,彭浩翔说:“你不要跟我争呀,张志明的原型就是我呢。”
余文乐反驳:“你平常不是这样讲话的。”他学着彭浩翔的样子演了一遍,现场包括彭浩翔太太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余文乐演得比较“彭浩翔”。彭浩翔于是按照余文乐的方式修改了台词。
还有一场戏,余文乐建议杨千换别的衣服。杨千不解:“是不好看么?”余文乐告诉她,不是不好看,而是在这场戏中,从男人的角度看,女生应该以另外的模样走出来。“他不仅仅关注自己的部分,还关注对手。作为一个对手,他挺好的,他不是盲目跟随着剧本的流程,他会很灵活,去把角色的立体部分抓紧。”杨千说。
志明与春娇系列拍了8年,贯穿了余文乐迄今为止的大半个演艺生涯。余文乐也由“比较少年”的人成长为成熟的男人。彭浩翔发现,每拍一部,余文乐的演技都明显比上一部成熟,他的表演越来越内敛、生活化。
“内敛”的演技在黄世东一角上体现得尤为明显。
拍摄时,余文乐与黄进达成共识,这部戏必须“很小心地处理”。拍的人谨慎,余文乐演得也谨慎。他不将黄世东当作病人,而是演成一个敏感的人。
余文乐告诉黃进,他不想消费病人,不愿将角色塑造成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典型—疯狂的、夸张的。“不应该这样,因为你在讲事情,你不应该夸大这个事情”,余文乐说香港电影过去喜欢夸大“笑果”,比如车都翻了,或者人挨了100枪都不死,“那个是电影世界。但这次我是拍一个事情,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,不多不少。”
黄进眼中,余文乐是个很有“香港味道”的演员,望着他,“会觉得他很有经历,会觉得他和大家一样,在这个城市里有他的生活、他生活的挣扎,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完全离地的明星。”
而彭浩翔眼中的余文乐是天真与世故的结合体,“成熟中带点冲动”。“他很混杂的,他有时候很小孩,有时候又很成年人。他做生意的时候很成年人,在现场的时候又会玩得跟大小孩一样。”
生活气息与过往经历将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演员。
30岁前,余文乐对媒体说,他还没形成自己的模样。他知道身为男人,尤其是演员,除了天生资质,还得有后天经验加持,才能形成自己的独特气质。
在36岁生日即将到来前,他还在找寻这种气质,“我永远都觉得还没形成(自己的模样)。”
杨千却说,余文乐肯定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。“他挺了解自己的”,但有些人,太了解自己,却不太能马上接受自己的所有,得从人生累积经验中慢慢对自己坦白、接纳。
她乐于见到余文乐的变化,并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成熟,“《一念无明》、《悟空传》、《狂兽》里面的他,都是不一样,可塑性很高,内心层次也是丰富了,那个就是最好的反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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